脑子变浆糊了

CRUSH


(一)

男人觉得很奇怪。

当一个人从初次见面便以沉寂如经年潭水,不起一丝波澜的面容对人时,他的好奇心便彻底缚不住了。

这个人就是他的编剧,还是一个女人。

他总想,如果对方是个男人,他大可以直接问个了当。男人之间解决问题的方法在他看来总是很简单。若是一顿酒谈解决不到,他也不是执着纠缠的人,大约也就是将这件怪事当作友人饭桌上的玩笑谈资。

不巧的是,对方刚好是个女人。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恋爱经验告诉他,女人的心思是很难捉摸的。好像吃棉花糖一样,仿佛间尝到了甜味,再一回味,早已空空如也。于是又在那苦苦思索。每次面对女友突如其来的怒气,他总是茫然。但听女友的斥责、埋怨,分明却是自己做错。奇怪的是,有时候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过那些事了。多次争执过后,他告诉自己,这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怒气并不是白受的。毕竟女友时常望着他,一声不吭的就笑出来。她很好看,笑起来有梨涡。在分手后的漫长日子里,他偶尔会想起那笑着上扬的嘴角以及旁边那个他总不敢直视的梨涡。每次女友盯着他笑的时候,他不是用手揽过她埋在自己胸前,就是拨弄她一头长发遮住那让他面红心跳的笑。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假装正经。明明夜晚入梦时分总会想着她的笑。

男人在感情上的成熟大概总是这么姗姗来迟。

而今三十五岁的他——自认在感情上已成熟——发现在面对女人突如其来的情绪时依旧是束手无策。

(二)

见到杨云的时候,他迟到了五分钟。

当他慢慢绕过咖啡馆外的玻璃窗从正门走进,看到他的编剧正低头摆弄面巾纸时,他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导演。

昨晚他和导演陈某人聚在一起喝酒侃天侃地,从第一次合作时的生生涩涩互以为对方品行高洁思想深邃,一直说到将来的第十八次拍戏凑合凑合又一部早已相看两厌。喝着喝着便提到杨云,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编剧。陈某人说什么明天如果等半小时杨云还不出现,都是正常现象,千万不要暴走。同时也不要问她现在到哪儿了,通通都是骗人的。那个损友昏天黑地的胡说一通,非得让他相信,约定时间对于杨云来说就是约定时间再晚上半个钟头。抱着对他俩友谊的最后一点信任,他才在迟到的这五分钟里仍不紧不慢。

“对不起,迟到了五分钟。”他带着歉意笑着拉开杨云对面的椅子。

一面坐下,一面低头摘下墨镜的他撞见杨云抬起头。那一瞬他觉得导演陈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他见过数以万计的面孔,有一脸爱慕,有一脸不屑,有暗藏的嘲讽、有直白的讨厌……这么多人,在记得清或记不清的面容中,都没有杨云这一抬头令他始料不及。那种扑面而来生人勿近的气息,自然下垂的嘴角给没有笑意的面更添上几分严肃冷漠。他没见过一双眼是这样的死寂,没有温度。全然不同于陈某人口中的幽默逗趣。直觉告诉他这与迟到无关,是女人不可对男人直言的心思。

此刻他仿佛又是那个十八岁面对女人不知所措的少年,多年的人情往来并帮不了他什么。

在令人难堪的静默中,他将剧本推到杨云面前,张了张口:“关于人物角色我想了很多,你看看我做的批注。”

一声“嗯”从杨云喉咙深处发出,闷闷的,似有回音。她低下头,翻开剧本,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他小心翼翼的盯着他的编剧,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空白之外的东西。他搭过不少的一线女星,也和很多十八线痴望娱乐圈一席之地的女生对过戏。即使是满脸的胭脂粉末,他仍能透过那浮着白粉的曲意逢迎中,捕捉到一丝对方心底真正的想法。他不敢保证自己脸上没有什么自己不愿让旁人发觉的心思,只是大染缸呆久了,看千人面相的功夫还是有的。见多了贪名浮利的人性,以至于成了老友。但他不觉得这样就能了解女人了。

他看着杨云明显没有修过的眉,有几根很调皮的在眉尾悄悄的长歪了方向,像刚学会爬的小孩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爬开几步去。一双多亏了双眼皮才不至于眯成一条线的眼紧密的盯着剧本文字。他很忐忑,不是因为他读到了他的编剧有什么不满,而是什么都没有。

人在盯着一泉寂静深沉的古井发呆的时候,心头一时间会涌上许多件久思不解的事情,然后如电脑当机般突然间只能看到平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孔,之后有如晕眩般面容散开去,脑海中再没有清晰的影像,已然不知眼前是何物。他就这样没意识的看了杨云很久,谜题依旧没有答案,神游天外。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正想着为什么有双眼会湿湿的,泛着光。然后他慌了神。无论何时何地,直愣愣的一味盯着人发呆,并不礼貌。

杨云没给他足够的时间找到合理的面部表情,就已扯动嘴角:“你写了好多,我要带回去看”略一停顿,“我忘了等下我还约了人,不好意思要先走了。”

他尚在混沌中,本能的回答:“好。再联系。”对方就已起身走出门去。

他没忍住扭过头看杨云走出咖啡馆的背影。最终他得出结论,这个陈某人口中金牌迟到者、性子十分逗乐的人,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是那种女人直觉没有眼缘的不喜欢。

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三)

不过无能为力是一回事,看着她与好友在片场嬉戏笑闹,约饭饮茶又是另一回事。

没有交集的人对自己有无端的厌意或许不大值得多想,但这个人是自己的工作伙伴那多少会有点不舒服,再如果她还和一起工作的好友交好的十分惹眼,那怎么也不能怪好奇心无限制的膨胀了。

那日回去后很晚,他收到杨云的邮件,很平淡的表达了自己对人物理解与她想法的契合,并不担忧未来的合作。彼时他正和多年好友也是这次的搭档谈完心中困惑。而好友则告诉他,可能人家那时候就是突如其来的不开心呢。女人的情绪起起落落变换的毫无征兆,更何况看她剧本就知道她没有逻辑拉。

他觉得好友说的很对,像是局中人被点出了盲点一般豁然开朗,心中畅快。

但他忘了,自以为抓到感觉时,总是误入歧途。

于是接下来的七个月里,他总能在休息的时候看着杨云对好友板着张脸,但眼角眉梢处分明透露出羞恼之意。好友也不急不忙,三言两语便解下那伪装,令她忍不住笑出来。她很不服气的想戴回面具,却总是做不到,只好越笑越开,露出牙来。很久以后他回想,他并不是没见过杨云笑,只不过都是正面对别人罢了。他觉得她的笑声一点也不收敛,有时候还会笑得将头抵在好友的肩上缓一缓气,好让自己能够站稳。每次看到好友一面用手扶住她,一面无奈笑的样子,总想一步向前插入这画面。但杨云对他一如既往的态度阻隔了这一步。他想着戛然而止的笑声和来不及收起的嘴角是电影里最尴尬的时分。

私底下他问过好友很多次,为何杨云总跟他公事公办到极限,连一句插科打诨都没有。好友十有八九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有一次,好友很认真的看着他,那眼神长久地望着,使他开始思考起拒绝好友告白的措辞。最后好友说:“女人的心事真的很难猜的。”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深意,毕竟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四)

他不明白,好友为何要在一切工作交集都结束后抖落杨云心事。

他本拟将这些好奇、纳闷封作往事。其实人生谜题繁多,能解之的不过十之二三,解不到的不过就是多留一桩迷案。丢在那一堆杂事中,可能连一片身影都看不到。

但好友在他结束七个月的片场生活后的大假归来时的第一件事竟是拖他到KTV去。他又见到了杨云。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杨云正和一个女生合唱《精忠报国》。她随意束起的发丝早已零落,踮起脚尖吼得声嘶力竭,不在调上。在他对她七个月的好奇想象中,没有这样的情景。从不会想她这样唱歌的模样。

一曲完毕,她将额前的碎发揽到脑后,转向好友:“你说要喊的伴是他呀。”说着望了一眼他,以示招呼。他很讶异的发现自己在那一眼中看到了闪避。只是经过大冰山折射的阳光,无论怎样努力也找不到原有光线的来时方向。他始终还是看不透杨云面对他时漆黑瞳孔之下最深处的秘密是什么。那好奇心又开始敲他的脑壳。

他和好友坐在一旁听她唱了一首又一首热歌,偶尔在调上。好友望向杨云的眼神很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很蠢,现在才发现。等到杨云扔下话筒倚在一边喘气时,好友却跑去找另一个女生说话。

又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没有人捡起话筒。好友在一旁与人低声笑语。杨云靠在一边望向屏幕,花花绿绿的色彩照在她脸上,一点生机也没有,无望的可怕。大概是狂欢过后,生命气力消亡,她露出了最原始的模样,苍白脆弱,动弹不得,瘫在那里。像是朝命运挑战失败后,丢盔弃甲的将自己引以为傲的脊梁全部奉上。他有种窥伺到了杨云灵魂深处的愧疚感,心中五味杂陈,还有一点觉得对不起好友。

他拿起话筒给无谓的旋律添上灵魂。

“Hello darkness , my old friend......”

他没有一次像这样唱着Sound of silence. 刚刚他突然意识到每个人的灵魂对自己而言都藏匿在黑暗中。没有人能见到浮在面上的自己灵魂真正的样子。所以黑暗是最真切的朋友。因为它吞噬每个灵魂,触摸到灵魂的每个棱角。有人拒绝黑暗,因为不想面对这个比自己还清楚自己底细的熟人。这样难道不是很悲伤吗?于是他唱的轻松温柔,娓娓道来。

他发现杨云望着他,不是敌意、不是空洞、不是冷漠、不是闪躲、不是无望……他觉得自己与答案只差一层纱了。
然后她哭了。

那双眼闪闪的望着他,水盈盈的,只要轻轻一吹,就能泛起涟漪不止。很自然,泪珠悄然落下。

他举着话筒不知所措,好友还在与人说笑,目不转睛。
杨云用手背抹掉泪,发现止不住,就随它任意,起身走了出去。他没有犹豫,放下话筒追她而去。

KTV的走廊总是用玻璃铺满,同时又金澄澄的,营造出来的空旷辉煌感对于孤寂的人来说只会因看穿了虚假而更加孤寂。

他在走廊里喊住了杨云。但当对上她满是泪意的眼时,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凝视着她红红的眼角,思考着下一秒是否会有泪珠滚落。

杨云一反常态,朝他走来。像露珠滑落叶尖压弯了树叶,泪珠顺着交错的泪痕爬到了她的唇畔,终于开口:“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哭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双含泪的眼似曾相识了。在他无数次神游天外中,就是这双眼在近处注视着他。

“因为一见你就哭了,所以从不肯跟你多讲一句话。”

这句话能延伸的意思太多了,他站在原地想了很多可能,当他准备一个又一个问题准备向她核对时,发现杨云已经走了。他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回去包厢,也不确定以后该如何面对杨云,更不确定的是他们日后还会有见面独处相谈的机会。

然后那双真挚的眼与不止的泪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五)

之后他们真的再也没有真正的打过照面。

日子如流水一样的过。他继续演了很多戏,声望同年岁一起增长,得到了当人足够老时才有的地位。在记者口中随和健谈的他心知有件事他视作秘密不会说,只是也没记者会问。毕竟他和杨云只是合作过一次便再无瓜葛。谁又能知道他关注着杨云的每一部戏,为她从未得过真正的奖项而惋惜。大批评家们总说她的故事带有相同的颓废气味,逻辑随性无理,没有突破。之后随着工作量的渐渐减少,他有越来越多空闲时间供他胡思乱想。他会想杨云是不是会进电影院看他的戏,在黑暗的掩饰下静默的流泪;他会想,她在改剧本时会不会还是转着笔边想边笑;他会可惜她一见自己就流泪,无法面对自己开怀大笑,那泪会不会有流干的一天;他会想当自己风烛残年之际,迎风落泪,是不是就能和她成为好友……

好友依旧是他家的常客。他没忍住问好友,为什么不去追杨云。好友说她太理想所以情绪化,看到第二眼的人她不会喜欢。

他没有说话。

好友或许故意吐露,在他决定结婚的前一晚告诉了他很多。

每次好友把杨云气到着恼是因为总戳穿她又在望着他,痴痴的又笑又哭;她每次改剧本的时候总会翻出影印的剧本对着自己的批注找灵感,脸上带着自知的笑意;她被自己的糗事笑到靠在好友肩上,会偷偷看他,笑中带泪……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好友。当初他迫切想要得知的谜底经年之后显得如此平淡。他能依稀记得在片场有眼神追逐着他,那种感觉不同一般的温度,只是他不会去找寻。
事实上,他觉得好友将这些或该永存心底的事讲出大概是希望自己能放弃结婚的决定。秘密无论怎么掩饰也逃不过刻意关注的人。但他不是感性到能去追逐虚无缥缈,只为陈年旧事的人。

(六)

二十年后的颁奖典礼上。她写的《一见钟情》最被人看好。

他看到她穿着黑色长裙出现在红毯上,挽的齐齐整整的发丝细细看有几点银色,眉尾被岁月抚平了躁动,服服帖帖的俯在应有的地方,双眼皮再也撑不起她眯成线的眼。他想了想没有去打招呼。

不出意外,在她从业二十八年之际,终于拿到了她应有的赞誉。

结尾时剧中女主说:“是一见钟情,更是CRUSH,爱上一个人只需一眼一秒不到。”

对面是已然老去的男主,眼角的皱纹那么多满满是成熟风味,但面对女主言语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懵懂稚嫩。

“可惜我只懂爱上,太年轻只会逃避。”

播放获奖影片环节,《一见钟情》得到了最热烈的掌声。

(七)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对杨云到底是怎样的感觉。直到那晚他在后台撞见杨云一个人,看着她望向自己,泪流满面却嘴眼带笑。

于她,每一眼都是CRUSH。于自己,是好奇催化,时光浸淫的潺潺好感,似友情似爱情似亲情。哪有人说非要给它一个确切的定义呢。

正如她认为的,当初太年轻不会恋爱。而自己,当初太自衿不懂追逐。逃避的人与不会前进的人,多年的心底秘事,如今掀开帷幕,是甜蜜带点生涩的故事。男已婚,女未嫁作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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